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记者 马黎 文/摄
1.
从杭州东站到德清站,13分钟,13块钱,还好不是13点到的。
从德清站开车到半月泉,和张士轩聊了一路,花了13分钟,他说,如果不聊天,10分钟也到了。
苏东坡当年从杭州到半月泉,用了多少时间?
“我们现在经过城墙,”车开过一座石桥,张士轩指了指远处,城墙就在山上,周长2.5公里,山上还残存280米左右的古城墙。
乾元镇是德清县的老县城,有1300多年的历史。去年,乾元镇入选了浙江省首批千年古城复兴试点镇。为了做好历史文化遗产的价值挖掘和展示利用,受乾元镇政府委托,经国家文物局批准,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开展慈相寺等遗址的考古调查发掘工作。慈相寺遗址的发掘从5月中旬开始,这个8月收尾。张士轩是现场负责人。
半月泉就在慈相寺内。乾元镇文联办有半月泉文学院,还有《半月泉》杂志,半月泉相当于地标。它为什么出名,百分之百的德清人会讲:因为苏东坡啊。
德清县博物馆藏有一块碑刻,碑宽193厘米,高31厘米。右为楷书“苏轼、曹辅、刘季孙、鲍朝懋、郑嘉会、苏坚同游,元祐六年三月十一日”,字径10厘米。后半部分为行书苏轼题诗:“请得一日假,来游半月泉。何人施大手,擘破水中天。”(清雍正《浙江通志》载“假”为“暇”)字径5厘米。款署“东坡”。
读完,一言难尽。苏轼还写过这么白的诗?这首诗真的是苏轼写的?很多人第一反应是这样的。
这首诗在德清很有名,张士轩访问了周边村民,老老少少都知道苏东坡来过,写过。
请注意,这块碑刻是清嘉庆九年(1804)六月十日,徐秉愿等人重摹,石刻无存。而且,这首诗在苏轼全集里没有收录,且诗与《题名》字体大小不同。并不是只有我们觉得奇怪,古人也一样。清中期,有人质疑苏轼半月泉诗碑为后人因题名而“赝作此诗”,是假托苏轼之名。不过,康熙年进士徐倬之孙,徐元正的儿子徐志莘跋云:“泉在德清北郭外,笔势及诗句,非他人所能仿,一日假者,乃邮程之假也。碑石虽重刻,而笔势不失。”
我们来破个案看看。
元祐六年,也就是公元1091年,农历三月十一日。查“唐宋文学编年地图”里苏轼的行迹,先看大背景:1091年三月,在钱塘,将回京赴翰林学士承旨任。这年他56岁,要从杭州去京城。“苏轼自下塘起行。取道湖州至苏州,以访闻灾情。”苏轼自杭州城北下塘西边出发启程,中间到湖州、苏州了解水灾。都来湖州了,到德清没问题。
这个三月,他不断在告别,写了很多别杭诗词。看日迹:三月三日,苏轼与客快哉亭饮;三月六日,在杭州写《参寥泉铭》;寒食,也就是三月九日,他从杭州赴京。走水路,三天后到德清,从时间上看没问题。
再看题名中的五个小伙伴:曹辅、刘季孙、郑嘉会、苏坚、鲍朝懋。曹辅与苏轼多有诗文唱和,当时未出仕:刘季孙,苏轼叫他“慷慨奇士”,时任两浙兵马都监,他去世时,家无一钱,“但有诗三万轴,画数百幅耳”;郑嘉会,后在雷州任职。苏轼谪居海南时,他用海船送来一堆酒米药物,传递家信,帮他儿子苏迈安顿留在惠州的家室,又帮他借书;苏坚,字伯固,时以临濮(今河南濮阳)主簿监杭州商税,后迁钱塘县丞,督导过开浚西湖的工程;鲍朝懋,德清知县,东道主。这五人陪苏轼游半月泉,没啥问题。
但是,半月泉东坡题名中的时间已经具体到了日,在《东坡先生年谱》,以及李常生先生著《苏轼行踪考》中,都没有苏轼在这一天请假去德清县城乾元镇郊外的记载,目前缺少直接证据,这一趟旅行存疑。
也有人提出,诗的开头就说“请得半日假”,这时他在赴京路上,向谁请假去呢?再说,赴任途中偶然开个小差是很正常的事,似乎也并不需要请假。
半月泉遗迹边,发现了三块碑。中间那块是康熙年间,德清县令侯元棐写的《半月泉铭》,把半月泉和清廉为官联系起来:月泉之水寒且冽,饮之其洁,吏可为兮不可为,对兹冷冷之泉而神慑。知馀不溪事中州侯元棐题。
右边这块碑,草书,残得厉害,目前还未释读。
左边这块碑,楷书,王直写的《慈相寺记》。王直,明代著名的政治家、学者,东晋太傅王导之后,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称其“诗文典雅纯正,有宋元之遗风”。
他把慈相寺和半月泉从东晋到明代正统年间的历史沿革,写成了一篇文章。其中提到一事:苏文忠公守湖时常与陈师锡、焦千之、秦太虚辈往游焉。
公元1079年,也就是北宋元丰二年。对我们来说,没有记忆点,但对熟悉苏轼的人和苏轼本人来说,就过于深刻了,无法忘怀那种。苏轼从徐州太守调任湖州太守,四月到任,七月底,皇帝就命令最初弹劾苏轼的部门御史台到湖州把人给抓了,八月份押送到首都——乌台诗案的事,大家都知道了。苏轼因为写诗讽刺朝政,下狱130天,他人生中第一次贬谪,被贬到湖北的黄州。
苏轼在湖州当了3个月太守,查行迹,四月看荷花,五月去飞英寺,秦观陪他一起游了很多地方,包括慈相寺,而半月泉就在慈相寺前,不需要四舍五入,到慈相寺就等于到半月泉。
所以,苏东坡元祐六年(1091)三月的游半月泉,已经是第二次了。只是苏东坡第一次来并没有留诗,他的全集里也看不出一点迹象。
这个案子好像还不能破,不过,不用在这个问题上纠结。抛开苏轼情结和文学想象,德清人的乡愁半月泉,是不是后人附会,它是一个真实存在吗?如果真的在,半月泉是不是“半月”?
此前,很多人来此地探访,只见一个小水塘,荒草萋萋,石碑散落。眼见不一定为实,唯有考古实证。
考古发掘之前的景点“半月泉”
2.
慈相寺遗址曾是德清县文物普查的登陆点,但只是文献记载知道这里有慈相寺和半月泉,具体在哪里,什么形制、范围、布局,都不清楚。
我们经过石桥,石栏上刻着明代参政吴江写的《月泉桂影》,这是德清人的“西湖十景”——清溪八景(德清县旧名临溪)之一。街市一拐,市声收束,满目翠绿,进入了一个山坳。徐倬《游月泉》里写:“出郭门数武,苍翠忽已展”,就是这个味。
“半月泉 ,在县东北三里石壁山下。”眼前的山坳,北边就是石壁山,名字挺写实,山是一段一段垂直下来的。明代《嘉靖县志》的表述更直观:山之巨石直下如削,不可攀跻,名石壁山。
石壁山
张士轩说,另一边的山,叫百凉山。康熙《德清县志》里说:“石壁山过黄泥岸为玉麈山,一名百寮山,亦名东主山。”一座小山有三个名字。百凉山的主峰就叫玉麈山。八景里,有“玉麈晴云”。至于百寮山,寮字太难写也不好认,后来人们索性叫它百凉山。
百凉山
半月泉所在的慈相寺,就在这个小山坳里。
文献记载,半月泉开凿年代是东晋。东晋咸和年间(326—334),有一位梵僧路过此地,指着山石说:这里有泉。他在旁边建了个草庵,住了下来,起早摸黑地挖泉,果然挖出了泉水。
僧人建的草庵,在唐元和年间(806—820)改为寺,宋治平二年(1065)定名慈相寺。慈相寺曾是德清第一大寺,明朝,德清县的僧会司就设在慈相寺里。僧会司,相当于现在的佛教协会。
发掘的地点叫慈相寺遗址,这里也有一座寺,但并不是慈相寺。张士轩说,慈相寺名气大,2010年之前,村里建了现在这个观音殿,建设的时候就挖到过一些碑刻、石板。
新建的观音殿
考古队直奔主题:找半月泉。
因为寺已经没有了,最后一次毁坏是抗战时期,地表建筑无存。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,慈相寺的断碑残石被用到了水利工程上。到了七八十年代,村民翻造房子,大家又去慈相寺挖基石。九十年代,古寺消失,寺院的遗址成了村民的番薯地。
小山坳的南边,为奉国山。这名字一看就跟皇帝有关。慈相寺的大门,正对着它。宋高宗来过,御书:观心。里面有个观心亭,高宗来过之后,寺前立了一个奉国坊,山就叫奉国山,现在叫张家山。
发掘一个月后,张士轩找到一篇文献叫《临溪胜览》,是民国一个记者莫存之写的游记,他当年来慈相寺,走了一条老路,也是来看遗址,念旧人的。“老路就在上面”张士轩指了指——
寺前数十步,有野桥,古树离奇森郁,下有幽泉,其鸣乍大乍细。自礼辰门至寺,石道三里许,广阔坦纡,四望皆平冈低岫,远近分错。此亦慈写真也。
站在路口,远望寺院,脑中导航了一条明清人到慈相寺的路线——从德清县城的北门出来,三里路左右,至野桥,也就是吕留良《游慈相寺》里“离离人坐石桥低”的石桥。刚才讲到明清“清溪八景”,这个小山坳就占了三景:月泉桂影、石壁归樵、野桥梅雪。站在桥头,可望见泠然阁、慈相寺,隐隐听到水声,桥畔形成瀑布,虽小,清冷可喜。过桥,沿着我们现在的这条路,往慈相寺去。经过半月泉,泉上有亭,名“吸月亭”。好了,慈相寺到了——
眼前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地散乱的石板。
散落的建筑构建
慈相寺遗址发掘现场
3.
考古队刚到这里,张士轩就看到一个直径5米的大坑,这是村里人用挖机挖出的坑。地表散落着很多建筑构建,比如柱础,规模很大,应是寺里的主要建筑。“当时村里平整土地,挖机挖到的,就没有动。”
如今发掘清理的地方,发现遗物的地方,距地表基本在60厘米以下,60厘米以上的地层基本已经被当年的挖机破坏了。建国后,挖机几次都在这里作业,特别是前几年1米左右深的地方都已经被扰动过。
柱础
考古队员首先在这里布探方工作,先看看半月泉还在不在、是不是。发掘只进行了两天,在清表后五六十公分,“半月”就露了头。
一个半月形的池。不是文学中的半月,也不是现实中的“月半”,就是半个月亮,不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
“还不是后人附会的半月,我们挖开来就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半月形状,这是一条弧边。而且是在基岩上凿出来的,确定无疑。而且,基址、墙角、柱础、路面、排水系统,都还在。半月泉还之所以还能给我们留下,留得那么深,因为当地人知道半月泉大概在这里,挖机没有多动。”
半月泉遗迹,半月形,上面堆放条石
半月泉遗迹,一条弧边,一个半月
张士轩指着泉边的石板,人们在山体的原石上凿出泉口后,又在上面堆放了很多条石,半月的形状就比较规整,像古代做井一样,井圈外面要做干净,才能保证里面的水干净。
对照嘉庆《德清县志》里的说法:“泉在岩石下,月满时岩石阂隔,月影落泉者半,故名半月泉,好事者乃凿之,使形似向有吸月。”泉上的亭子叫吸月亭。水池外圈,还看到了一个很明显的转角。原来,半月泉外还围着一个方形的池子,用条石铺好,方便人们取水、赏泉。
“你脚底下踩的地方,是一个围墙。”池子再往外,又看到一圈规整的石头,这里曾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。我们可以想象,院子应该是为了观赏半月泉而设,大约有六七十平方米。月泉桂影,院子里种了桂花树,风吹影动。我说得太没有想象力,还是读诗吧——清人蔡方壶《月泉桂影诗》序:“僧人建亭其上,并去山岩之碍屋者,而桂树无存,非复昔时半规入照。”再看吴江《月泉桂影》:“静泉石根出,清流声不潺。留此皎月痕,半镜开冰奁。桂树镇常存,倒影印清渊。”
村里老人讲,以前曾经在这里取水。莫存之在文章也说,如果用半月泉之水,泡东山岭(在西门外)之茶,“香酽清甘,味殊入妙。”
池子的主要水源,来自山体。泉分两层,隐隐看到,上面凿了一层,深的一层应该是原来主要的水源,两边有石缝。《德清县新志》记载,半月泉深4尺,中有石缝,泉水所出,终年不涸,石槛今圯。
吻合。“考古目前能证明的就是完整的半月泉确实存在,人工开凿,而且是用原石的石缝,不断扩大,开凿出了一个半月泉。”
张士轩说,把水抽干后,可以看到底下哗啦哗啦还在渗水。有流水的地方挖到最后才发现有一条引水沟,一直到基岩。在石壁山体的大石缝中,可以看到流水泄落的痕迹。“不过最近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。昨天抽干水,今天依然是满的。如果下雨天,泉水抽干后,哗啦哗啦很响的,水量很大。”石壁山引水汇注,地势比较高,泉比较低,下过雨后水量很大,容易溢出来。所以,我们看到了各个时期的三条排水沟。当半月泉水量很大的时候,用于排水。
排水沟
那么,人们怎么到达半月泉呢?
走路。
敢问路在何方?
一条砖铺的路面,正对着半月泉,中轴线两边可以看到对称的磉墩,也就是建筑基础。考古队员判断,有两排,每排各三个磉墩。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画面,人们从门进来,沿着路面走,有个廊道,有屋顶,然后就进了院子。村里一位90多岁的老人讲,他小时候见过,这里有个圆门洞进来,两边种树,前面就是半月泉。
路面
张士轩找到了两张老照片,1930年拍摄的一张,标注:月泉桂影,括注:半月泉泠然阁。
王淮有诗:“披云阁上云归席,拱眺楼头览秋色。”莫存之记得小时候来,泉四周还有石栏兽柱,“外复缭以垩垣,垣内外桂树亦尚多。十年前,石栏已毁缺,僧人建楼泉上,诵经习静,陈设精致,楼之三面,洞辟窗轩,山容树色,尽入楼头。今此楼亦以改观,更开拓为冷然阁。阁在半月泉上,敞轩曲楹,下噉清池。”
对照文献,明正德间知县衡准做了石栏,万历年间知县陈效易亭而阁,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:泠然。泠然阁倒了建,建了倒,最后消失,世间事多如此——康熙五十年间,圯知县唐执玉欲重建而未果,雍正十一年知县钱学洙捐造后又圯,嘉庆五年署知县事主簿刘谐重建。
如今考古发掘大部分为半月泉遗迹。慈相寺历代多次重修倒塌,2010年前后土地整修,挖机挖得比较深。考古队勘探过,只有一小段大殿的墙基还在,建筑和其他遗迹已经不在,地表上还能看到一些建筑构件,比如特别大的柱础石,应该是大殿里用的。
我们只能在文献记载中看见慈相寺——寺门有奉国坊,进有天王殿、钟楼、大雄宝殿、千手观音殿、石壁竖其后。旧有披云阁、雪月亭,久废。殿左为冷然阁,又左为听松堂。
慈相寺考古发掘现场
4.
苏东坡之后,寓居在半月泉边的名人雅士,可以凑足一个旅行团,比如韩元吉、刘一止、王洋、高斯得、吕祖谦等,属于宋朝热搜榜的常客。
刘一止,官至敷文阁直学士,因触犯秦桧罢官。宋绍兴二十八年(1158),慈相寺用钱400万铸造铜钟一具,江浙闻名、手艺高超的德清人冶铁匠胡元美手作,钟铭就是刘一止写的。
原谅我举了这个热搜榜里大众知名度最不高的人作为铺垫,现在隆重请出吕祖谦老师。
“东莱先生”吕祖谦,虽然不在大宋背诵默写天团里,但现在讲“宋韵”,必须排在前三位,这位和朱熹齐名的南宋大儒,卒后谥“成”,后世称吕成公。
越往后发掘,读了很多文献,张士轩越觉得,北宋以后,这么多名人大咖来这里,尤其是明代很多大儒来半月泉,并不是因为苏东坡来过,而是因为吕祖谦。
但是,吕祖谦来这里,是因为热搜榜里的第一个名字:韩元吉——后来,他成了吕祖谦的老丈人。
苏轼这趟旅行存疑,但韩元吉的行程是板上钉钉的。
绍兴十四年(1146),28岁的韩元吉第一次出闽,参加进士考试,落第不取。因为兄长韩元龙在余杭县当主簿,他想离得近点,第一次去湖州就在德清慈相寺暂住。绍兴十八年(1150),再次落榜,但因先祖的关系,以门荫顶吏部入选。当时的舆论对韩元吉以门荫入仕评价倒是积极的。
又过了一年,绍兴十九年,韩元吉赴处州担任龙泉县主簿。大约在绍兴二十一年的秋冬之际,他离任龙泉,返临安侯调,再次到德清慈相寺居住。这时,吕祖谦第一次来这里找他。
寺庙旁靠近山边,韩元吉就住在这里——寺西有修竹林,宋尚书韩元吉居焉。嘉庆《德清县志》里提到韩尚书住在地方叫“无咎别业”。韩元吉字无咎,官至尚书,“尚书幽兴日哦诗,溪山无限清晖在,掩映水清玉润时。”
他们在寺西的竹林精舍聊天读书讲学,吕祖谦在《甃月泉疏》里这样描述:“断崖吐月,才出半规;古甏涵星,尚怀金壁,久矣宝奁之发,时哉玉斧之修。”
俞樾来之前做过功课,但他到的时候,“东坡先生官湖州,请一日假来此游。欣然题诗在上头,而今精舍在荒丘。”
绍兴二十七年(1157)和乾道五年(1169),吕祖谦先后迎娶了韩元吉的长女韩复和三女韩螺。他和韩螺就在慈相寺旁的韩宅完婚。可惜,两位夫人都早逝,与他一起生活只有五年和两年。
宋嘉熙年间(1237—1240),德清县令章鉴在吕祖谦读书的地方创建了“东莱读书堂”,谢梦生写了一篇记。明弘治九年(1496),知县王良臣在寺的披云阁旧址,建堂三间,中设木主。嘉靖四年(1525),知县方日乾重加修缮,陈霆作《重修东莱书院记》,改题东莱书院。后来还有东莱先生祠、东莱先生读书岩等景点。
“大概的位置,就在我们遮阳网的上面。”张士轩指了指。“山上,挖机虽然没有扰动,建筑遗迹基本都在。但是,主要的建筑遗迹都在山下平坦的地方,但挖机翻过太多次,韩元吉的宅子已经找不到了。”
5.
1930年拍的老照片里,泉边,还有一段石阶。如果把照片拿到发掘现场做个对照,石阶可重叠——没错,它依然在那儿。这不是新开的台阶,而是从原来的岩石上凿出来的,费那么大劲凿台阶,上面肯定有花头,要么有建筑,要么有仪式活动。
1930年老照片中的石阶
考古现场的石阶
张士轩找到的另一张照片,信息量更大,也证实了他的设想。1922年端午节,一群男子——民国参事会同人游半月泉,凭栏远眺,一个仰拍角度,摄影师应该就站在我们的位置——楼下,台阶边。矮墙、楼阁、树影,二楼风光果然更好。顺着这张照片,考古队推测上面的建筑遗迹还在。
踏上石阶,又上一层楼。
站在山腰处,终于明白1922年端午节,这群男子执扇远望的是什么风景——青山四面围殿阁,东院西堂架岩壑。不好意思,回去得有点远,一口气穿越到了明代。既然来了,努力忘掉41℃,回到那个七月良夜。王淮走到慈相寺门前,已至黄昏。进石屋洗了个澡,小窗边传来水声:“东莱书院掩清昼,疏竹小窗烟雨愁。”
从第二级俯瞰半月泉
考古队员在清理表土后,发现了很多建筑遗迹。明清文献提到,此处建有石壁山庄,建筑体量都不大。三合土的地面也还在,“但是不知道是哪次留下的,因为毁了重建反复好多次。现在暂时不能全部揭开,准备今后要做展示。”
第二层还在发掘,主体遗迹已经揭露,柱础、墙基,还有残存的磉墩,“我们一直挖到基岩为止,确定不会再有了,你看那边发黄的土,这是基岩上面风化的土,这是最早的一次人工营建的工程了,是当时的房址。”
地面,磉墩
柱础
基岩上面风化的土,发黄
眼前,护栏倒落,此处曾建石屋,就是王淮那晚住的小屋,沿石壁而建,生活细节都在文字里:焚香啜罢赵州茶,帐卷梅花眠石屋。
护栏
正在发掘
这几天,发掘接近尾声,张士轩说,目前还有边界的问题需要解决,再看看排水沟两边有没有其他遗迹现象。
6.
沿着踏步上去,还有第三层观景点,基本是在基岩上凿起来的,发现两个小龛,沿壁凿出。“遗迹很清楚,但性质很难定,文献基本没有记载这里是干什么的,目前看宗教上的功能多一些,因为太讲究了。”旁边还凿出了很多石头,里面放了一口缸,功能不详。
这一层,村里人大多不知,只知道楼下的半月泉和慈相寺,所以破坏少。张士轩刚来时,这里全是树,他在县志里读到,当地县政府要求,不能再在山上开采土地种番薯了。“这些土都是当时垫的,如果没有很大的生存压力,不可能跑到这么陡的地方垫土种东西。上世纪60年代后,这些山都荒了。”
还发现了三个柱础,呈直线排列,说明此处是墙面,这里也有一处建筑,我们可以大概知道这个房子的规模。
三个柱础排成一排
清表后,考古队员又发现了很多茶具,还有棋子。有个“包”字,可能是“炮”;“丘”,底下少了两点,可能是“兵”?
春秋佳日,游客众多,吃饭看花,然后打牌。莫存之写了一个有声音的现场:“继以雀戏,牌声劈拍,若与流泉激响,均其节奏,同游者曾以隔院棋声比之,可为一笑。”
目前采集的陶瓷器,大部分为地表所出,年达最早到北宋晚期,三分之一为宋代,有一定的数量。比北宋早的遗物目前还没看到,跟韩元吉他们的行迹可以对上。大量的遗物是两宋之交以后,鼎盛时期在明清,此地成为名胜,也就是说遗址的主体年代为明清。
就在这里,一片紫砂壶残片,在清表土时露了出来,是壶底,只有我的拳头大小,再看,上面有款:时大彬。
看到时大彬三个字,懂的人懂,此处可以有“哇”。
但我们这个工地的考古领队知道出土了“时大彬”,先哇了。他的名字叫——时萧。
这是等了500年才修到的缘分吧。
时大彬是明万历至顺治年间人,著名的紫砂四大家时朋的儿子,晚明紫砂艺术一代宗匠。时大彬之前,紫砂壶制作还在“斫木为模”阶段,从时大彬开始,弃模创新,形成了敲泥片,镶接和拍打等一整套技术体系,成为继供春后知名度最高和影响力最大的一代巨匠。
说几个我们现在还在用的设计:他在泥料中掺入砂,开创了调砂法制壶。又把大壶改作小壶,从原来的2500cc,改到只有300-400cc左右,更适合文人的饮茶习惯,把文人情趣引入壶艺。这一变革,将制壶工艺手法和壶型大小规格基本固定下来,流传至今。
时大彬的作品朴素雅致,后人称“时壶”。作品虽然很多,但流传存世很少,到清乾隆年间已成为稀释珍宝。“时壶”大多有“大彬”款识,以此识别。因为制壶技艺和品质都太高了,当时出现了很多赝品。
写《桃花扇》的孔尚任有三把,自己也表示怀疑:“宜兴时大彬瓷壶,予有三执。其极大者,闵义行赠,口柄肥美,体肤稍粗,似初年所制。底有刻款:‘戊午年日时大彬制’,‘时‘字与‘日’字连,可疑也。”
清人梁绍壬,杭州人,住在竹竿巷,他写了一本笔记《两般秋雨庵随笔》,在清代很有影响力。其中一个故事,他在朋友家里见到一个钵盂,盂上有菱角、荔枝、如意、螭龙,四爪为足,下镌“大彬”,取其谐音:伶俐不如痴。
目前大彬的存世作品,传世和考古出土的加起来不过十六七件。最珍贵的,当然是考古出土的大彬壶。前些日子,托王牧询问原茶博馆馆长吴晓力,引荐吴远明,中国茶叶博物馆首任陈列部主任、茶具研究者。“很珍贵。”看了照片后,他说,纪年墓出土的大彬壶,目前只有六把。
1987年,漳浦县盘陀通坑庙埔村的明万历年间户、工二部侍郎卢维祯墓被盗,漳浦县文化部门进行了抢救性发掘,墓中出土了时大彬制鼎足盖圆紫砂壶,现藏于福建漳浦县博物馆,是镇馆之宝。器底刻“时大彬制”四个楷书款识,单行竖排,是胎土将干未干时,竹刀单刀阴刻。这把壶的最大创新,就是倒置鼎足盖,时大彬创制。
1994年,邮电部发行了第五组邮票,宜兴紫砂陶的第一张就是时大彬三足如意壶。
1984年,江苏省无锡县甘露乡彩桥村的华师伊墓出土,年代为万历四十七年(1619),华师伊是明代南京翰林学士、华太师华察的孙子。
1968年,江苏省江都县丁沟镇曹氏墓出土了一把大彬款六方紫砂壶,墓葬为明万历四十四年(1616)。
1987年,山西晋城大阳镇陡坡村的石砌古墓中出土的时大彬壶,圆球形,紫褐色,圆口双层饼盖,宝珠钮,圆管状曲流,环形把,底刻款“丁位夏日时大彬款”。丁未为万历三十五年(1607),此壶现藏于晋城市博物馆。墓主张光奎(《明史·列传·忠义四》有传),生于万历元年二月初二,仕至山东右参政。
而这次慈相寺遗址出土的虽然只有壶底残片,不是完整器,但可以作为一个标准器。最重要的是,完整器物无法取样做出土的紫砂壶材料工艺研究,残片可以取样做成分分析。
“我发现它是一个带弧形的圈足。”前几天,吴明远的儿子吴惟一也看了照片,他发现了一个细节,发来一张示意图,“早期一般是下面那种,带弧修饰的工艺更高。”
可以这样说,宋明时期江南地区的城郊,有一座随形就势的“山地园林式”的小型寺院。如果要对标,现在杭州的永福寺跟它很像,也是园林式寺院,随着自然地形而走,不是雄浑的、高大巍峨的规整样式。《康熙县志》的“寺观 慈相寺条”里记载:寺基并书院祠基共六亩八分九厘九毫。换算一下是4200多平方米,跟目前发掘所见差不多。
茶具、碗盏、棋子、水滴、砚台、油灯,院落遗址内出土的器具,粗朴,清简。考古学家说,这是一种长期被遮蔽的宋明时期小型寺院的建筑形态和日常生活。前几天,浙江省文化和旅游厅一级巡视员柳河来工地调研,坐在亭子里,想起一句诗:有约不来过夜半,闲敲棋子落灯花。
天最好不热,有点儿凉风,寺僧、山居文人晃着手中的茶杯,那晚,半月落入了半月。
【参考文献】
德清县博物馆编,灿烂的德清历史文化,西泠印社出版社,2015.05
许公武《德清县石壁山半月泉重建冷然阁启》
莫存之《临溪胜览》
朱炜《中秋节,在半月泉边读苏诗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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