凉州兵团的形成与贯穿东汉一朝的“羌患”紧密相关。东汉初匈奴南北分裂,南匈奴内附,东汉朝廷在公元73年和89年两次远征打击北匈奴,迫其向西逃遁,匈奴之患至此大体弥定。但与此同时,帝国西北的羌患浸盛,章帝后羌患逐渐升级,“众羌内溃”、“西州摇动”,不断虚耗着东汉帝国的元气。凉州毗邻羌人故地,民风彪悍,西汉以来大量的匈奴、羌人内徙,凉州的羌胡人口越来越多。两汉之际隗嚣、窦融利用善战的凉地边人与羌胡劲兵,对东汉政权的建立发生重要影响,故东汉朝廷一直刻意压制凉州豪族势力的发展,但由此而带来的副作用是凉州豪族与地方行政系统难以有效配合,朝廷在平羌战场上接连失败。汉桓帝之后,为了转变战场上的不利局势,朝廷被迫调整对凉州豪族的压制方针,开始重用凉州本土的兵和将,凉州兵团于是逐渐形成。在凉州兵团的镇压下,羌患逐渐得到弭平,但是东汉时期内地武备松弛、百姓忘战日久,强悍的凉州边兵对朝廷的政权安全构成严重危险。最终董卓掌握了这支力量并举兵向阙,东汉政权遭受沉重打击,从此以后就名存实亡了。
羌人种类繁炽,在青藏高原及沿高原的边缘区域均有分布,与汉王朝关系密切的是分布在河湟及河西地区的羌种。随着汉武帝扩张至河湟及河西,激化了汉羌矛盾。西汉时期皇权尚算强健、行政系统运转有效、军事机制运作正常、边塞烽火警备严明,羌人只在宣帝、元帝时爆发二次较大规模的反抗,赵充国、冯奉世率领的军队亦能有效压制。东汉初羌人为祸尚浅,汉羌战争规模亦不大,光武帝只是将之视为隗嚣势力的遗留问题,护羌校尉旋设即废。后来羌人问题逐渐严重,章帝时朝廷已开始重视,为之复收盐铁筹措军费,并恢复护羌校尉的设置,但尚未有大规模的用兵。安帝永初元年(107),羌乱突然升级,接连爆发了三次“羌人大起义”,一直持续到桓灵之世,整个朝野为之焦头烂额,朝廷多次向西北大规模调兵遣将,军费开支剧增,大量国力虚耗于此。
西汉以来朝廷对羌人持续执行内徙政策,大量羌人分布于帝国的西北边疆地区,一旦汉羌冲突爆发则“众羌内溃”。东汉羌患的不断升级与羌人内徙固然有一定的关系,但根本的原因,是内徙羌人始终遭受汉人政权及豪民的残酷奴役和虐杀,汉羌之间不但没能融合,矛盾反而更加激化。东汉初马援深知羌人难治,采取内徙羌人之策,将投降、归附及俘虏的羌人分徙于塞内郡县,其本意是拆解羌人势力,并期望内徙的羌人迅速被汉人社会同化,最终转变为帝国的编户民。内徙之策被后来主持羌务者纷纷效仿。但是,羌人内徙后,却遭受汉人社会的排挤和政权机器的严酷奴役,不但没有被同化,矛盾却愈加剧烈。两汉之际历仕陇右、河西的班彪指出:“今凉州部皆有降羌,羌胡被发左衽,而与汉人杂处,习俗既异,言语不通,数为小吏黠人所见侵夺,穷恚无聊,故致反叛。”[5]羌人内徙与汉人杂处后,不断遭受基层小吏及狡黠汉民的侵苦。地方郡县对待羌人的方式更为强横残暴,章帝时安夷县一名县吏霸占羌妇,被其夫所杀。安夷长宗延不论事件原委就领兵追缉,导致“种人恐见诛,遂共杀延,而与勒姐及吾良二种相结为寇”。羌人之家庭、财产完全没有保障,霸占羌妇之类的行为恐怕并不少见,地方官府则完全站在汉人一方。这里的“种人恐见诛”颇可留意,一个羌人犯法可能祸及整个种落,明帝时烧何部就因一人犯法种人被杀六七百人,汉人官吏从来不惮多杀羌人。安帝永初元年(107),被强征前往西域作战的羌人逃散,此事本身只是普通的逃兵事件,但官府对此事的处理方式扩大了事态,各郡发兵拦截,甚至倾覆羌人庐落,致使诸种大豪惊惧奔溃,“于是群羌奔骇,互相扇动,二州之戎,一时俱发,覆没将守,屠破城邑”,第一次“羌人大起义”爆发。
为弭平羌乱,东汉朝廷在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很大的努力,却既没有触及汉羌矛盾的根本原因,在战场上也是接连兵败,这与东汉的内部军政局势有密切关系。东汉定都洛阳,造成关中地区的衰落;对地方武备的限制及都试的废除,造成内郡兵不堪战斗;章和之后中央政治更是陷入外戚宦官轮流掌权的状态,腐败丛生。以平羌军事为例,朝廷支出军费上百亿钱,府帑为之空竭,但“诸将多断盗牢禀,私自润入,皆以珍宝货赂左右,上下放纵,不恤军事”。如此之将率领缺乏训练的军队,故而自永初以来,将出不少,覆军有五:邓骘败于冀西,任尚败于平襄,司马钧败于丁奚城,马贤败于射姑山,赵冲败于鹯阴河。
凉州地方豪族与东汉政权的关系,也许值得特别注意。杨永俊指出,正是由于东汉对凉州豪族的防范和压制,削弱了地方政权的基础,使凉州郡县的行政和军事功能难以发挥。羌人初起时实力并不强,王符指责凉州地方官员手握重兵却畏惧避战,纷纷建议内徙郡县而导致羌患浸盛。凉州地方官无守战之意,可能确实如此,但认为这些守令拥有足以制敌的军事实力,却不一定是事实,郡县体制必须得到地方豪族势力的支持才能有效运转。“东汉政府对陇右豪杰与羌胡之间联系的过于严密的防范,及对陇右地方势力的过度削弱,在防止陇右地方势力趁‘羌乱’之机起事上很见成效,……但是这一强干弱枝的做法,在事实上却大大削弱了陇右地方政权的力量,致使陇右地方政权在‘羌乱’之际无所适从,既不知如何协调和解,又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。”“陇右地方势力一旦被削过甚,那么陇右地方政权就失去基础,其有效的行政和军事职能也就难以发挥。”凉州豪族与地方政府之间出现脱节,郡县机制在凉州地区运作得并不顺畅,地方守令并不能动员足够的力量来应对羌乱。
为了改变平羌战场的局势,桓帝时朝廷的政策逐渐发生重大转变。首先,加大了对凉州本地兵的使用。虞诩曾对汉军多败做了战术上的分析:“今虏皆马骑,日行数百,来如风雨,去绝弦,以步追之,势不相及,所以旷而无功也。”数十万平羌军队绝大多数是来自内郡的步兵,虞诩建议罢步兵而多用边郡骑兵,这一建议看似只是战术的改变,实际上却关涉平羌军队士兵籍贯和身份的改变。凉州处在农牧交错地带,民风彪悍,百姓善于骑射。内徙的羌胡不但没有被汉化,凉州地区反而发生逆向的羌胡化。随着对骑兵的重用,大量凉州骑士以及归义羌胡逐渐成为平羌军队的主力。其次,起用凉州豪杰,凉州本籍将领逐渐崛起。朝廷在不断的军事实践中逐渐明白只有凉州兵能对付羌乱,也只有凉州将能指挥凉州兵。凉州将对本地山川地形、羌胡习俗有深入了解;自古山西出将,凉州将勇猛善战、精通兵略;凉州将体恤士兵,由于同乡关系,凉州兵更愿意为本籍将领卖命,兵将结合更为紧密。征召凉州本籍的士兵、起用凉州将领,意味着朝廷压制和防范凉州豪族政策的废止,凉州地方军事势力在这一过程中形成、壮大。在战术、战斗力,以及兵将关系方面,凉州军队与内郡军队形成截然对比,很快逆转了战场形势,“西羌于此弭定”、“东羌悉平”。
在边疆安全与政权安全两者之间,东汉朝廷起初偏重政权安全,主要征发关东军队平羌,继续压制凉州势力。在平羌战争接连失利的情况下,朝廷不得已转而重用凉州兵以及凉州将,确实取得了预期的效果,羌患基本弭平,但同时也给自身政权安全悬上了一柄利剑。桓帝延熹二年(159),李云露布上书云“西北列将,得无解体”?即表达了对凉州边兵的担忧,表明朝廷对凉州兵团的控制力是有限的。朝廷也意识到这一点,陆续将其将领“凉州三明”(皇甫规、张奂与段颎)调离西北,但并不是说随着三位将领的离开,凉州兵团就瓦解了,“三明”的下属旧部仍然维系着凉州兵团的存在,一旦有新的时机,则会涌现出新的领袖,因此,朝廷并未解决凉州边兵问题。
后来董卓抓住时机掌握了这支武装。在凉州三明时期,董卓只是张奂手下的一名中级军官,羌乱平息后调任西域戊己校尉、并州刺史、河东太守。从羌患平息后董卓的仕宦经历我们可以发现,朝廷开始有意将凉州的中级军官调离,若沿着这个趋势发展,凭借中央的权威和全国的资源,或可逐渐解决凉州边兵问题。但是东汉末年起义、叛乱频发,没有解决该问题的大环境。不久之后黄巾起义爆发,朝廷派出四位中郎将领兵镇压,其中董卓和皇甫嵩来自凉州。同年冬天,凉州的边章、韩遂反叛,董卓又回到凉州战场。在平叛期间,董卓逐步建立了与凉州军队强烈的隶属关系,以至于只有他能指挥得动这支军队,甚至昏庸如灵帝也意识到凉州边兵对朝廷的严重威胁,在驾崩之前接连诏董卓入京。灵帝驾崩后,趁着洛阳士大夫与宦官争斗变乱的时机,董卓率军进京,废立皇帝,掌控朝政。之后袁绍号召讨卓,关东诸侯纷纷兴起,东汉政权又经历了迁都之劫,当献帝历经艰辛重回洛阳时,天下已经是诸侯割据的局面了,东汉政权在曹操的挟持下名存实亡。凉州边兵的失控,成为东汉政权衰亡的重要节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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